被点到名字的老臣身躯微微一震。宿元景缓缓出班,须发已见霜色,面容清癯而肃然,眼神却依旧锐利如昔。他整了整绯红的官袍,对着龙椅深深一揖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股沉淀了岁月与担当的力量:“臣…宿元景,领旨!定当竭尽驽钝,不负陛下所托!”
高俅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,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与算计。蔡京的嘴角,更是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。
敕书在手,重若千钧。宿元景不敢有丝毫耽搁,只带了数名精干随从,轻车简从,顶着七月的炎炎烈日,一路风尘仆仆,直奔京东东路的门户——济州。
济州府衙后堂,简朴得近乎寒素。几卷书,一张案,清茶两盏。宿元景风尘未洗,便与这济州现任知府宗泽相对而坐。
宗泽年过花甲,面容清瘦,皱纹深刻如刀凿斧刻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。他因前次招安不成,在金殿上痛斥奸臣昏君,被一贬再贬至此。此刻,他静静听完宿元景转述的朝廷决议、皇帝忧虑以及此行重任,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,良久,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:“太尉…此去梁山,难,难于上青天。”
“哦?”宿元景心下一沉,面上不动声色,“愿闻其详。”
宗泽并未直接回答,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半扇。窗外是济州城喧闹的街市一角,更远处,是莽莽苍苍、水泊连天的方向。“太尉一路行来,可曾留意济州乃至郓城、寿张一带民情?”
宿元景略一沉吟:“流民…似乎较他处为少?市面也稍显活络。”
“少?活络?”宗泽嘴角牵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,“那是因为能活下来的,都拼命往梁山泊边上挤!”他猛地转身,目光如电射向宿元景,“太尉可知河北路、京东路如今是何等光景?‘括田所’横行,名为充公,实为豪夺!多少良田美宅被强指为‘无主荒地’,多少百姓被夺了祖产,沦为流民?再加上辽狗年年打草谷,烧杀掳掠,北地已是十室九空,饿殍遍野!”
他语气沉痛,带着切齿之恨:“这些流民,如同无头苍蝇,南逃求生。别处州县,要么闭门不纳,要么驱赶如猪狗!唯有这梁山泊四周…不一样!”
宗泽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亲眼目睹后的震撼:“梁山泊的东山酒店、北山酒店!太尉可知那是何等景象?非是销金窟,而是活命堂!每日天不亮,便有梁山喽啰支起大锅,熬煮稠粥!那粥,插筷不倒!流民扶老携幼,排成长龙,凭号牌领取!更有安道全的弟子,于一旁设棚,为病患施药诊治!此等事,非一日两日,而是经年累月!耗费钱粮巨万!”
宿元景听得悚然动容,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。他深知朝廷赈济的虚文与贪腐,一碗薄粥掺半碗沙土是常事。梁山施粥竟能“插筷不倒”?这已非寻常“邀买人心”所能解释!
“太尉以为,这仅仅是小恩小惠,收买人心?”宗泽看穿了他的震动,步步紧逼,“再看法场劫人!孙安双剑开山,武松浴血断后,广惠刀斩贺狗,卞祥铁骑断流!马灵神行刺探,邬梨接应周全…百余人于千军万马之中,斩首枭雄,救人而退,如入无人之境!此等组织,此等战力,此等胆魄,岂是寻常啸聚山林的草寇所能有?”
他走回案前,双手撑住桌面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灼灼逼视着宿元景:“老夫虽被贬谪,却从未停止探查。梁山王伦,此人绝非池中之物!其志…恐不在招安一纸空文!他施粥济民,是收民心,聚人望!他整军经武,破州府,杀命官,劫要犯,是在立威名,磨刀锋!其心所图,其势所积…所谋者大啊,太尉!”
最后几个字,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宿元景的心上。窗外,不知何时飘起了牛毛细雨,无声地濡湿了庭院中的青石板。宿元景沉默良久,杯中清茶已凉。宗泽的话,像一把冰冷的钥匙,打开了他心中一直存在的疑虑之门。梁山展现出的力量,早已超出了“盗匪”的范畴。
“宗知府所见,振聋发聩。”宿元景终于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沉重,“然圣命在身,纵是龙潭虎穴,刀山火海,元景…亦需一走。只是,”他抬起头,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,“依知府之见,此行…有几分把握?”
宗泽缓缓直起身,走到书案旁,取过一张素笺,提起那支半旧的狼毫,蘸饱了浓墨。他没有立刻回答宿元景的问题,笔锋落在纸上,力透纸背,一行行刚劲峻拔的小字如刀刻斧凿般显现:
“臣泽昧死再言:梁山贼首王伦,枭雄之姿,深藏不露。其赈济流亡,非沽名钓誉,实收天下寒士之心;其整军破州,非泄匹夫之愤,乃砺问鼎之锋!今朝廷议抚,本为权宜。然臣观其志,恐非招安可餍足。若招安不成,则其必挟新胜之威,裹流民之众,倾巢而出!其时祸乱之烈,荼毒之广,十倍犹恐不止!朝廷当早为之计,绝不可存丝毫侥幸!万祈陛下圣裁!臣泽,顿首再拜,涕泣以闻。”
笔停,墨迹淋漓。宗泽吹干墨迹,将密奏小心封入函中,这才看向宿元景,眼神复杂,有忧虑,有决然,更有一丝悲悯:“太尉,此乃老夫肺腑之言,亦是济州所见所闻之实。稍后便以六百里加急直送御前。至于太尉此行…”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道,“望太尉谨记:王伦所求,绝非一官半职。其志若成,则招安可期;其志若在彼…太尉身系国运,当自珍重,见机而行!”
宿元景深吸一口气,接过那封仿佛还带着墨香与千钧重量的密奏副本,郑重纳入怀中。他起身,对着这位刚直不屈的老臣,深深一揖:“知府金石之言,元景铭记五内!此去梁山,必当洞察秋毫,不负朝廷,亦不负…这天下苍生!”
雨丝渐密,沾湿了宿元景的衣袍。他走出济州府衙,翻身上马。随从递过那卷用明黄锦缎郑重包裹的招安敕书。宿元景接过,入手微沉。他低头看着这代表天家恩典的锦缎,又抬眼望向北方。细雨如烟,迷蒙了视线,却仿佛能看到八百里水泊那浩渺的烟波,以及烟波深处,那座令朝廷颜面尽失、却又令无数流民视为生机的梁山。他用力握紧了敕书,指节微微发白。前路如这雨雾,吉凶难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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